江口五七农场的激情岁月
2025-07-20 13:22:38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双峰县融媒体中心 | 编辑:杜斯律 |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1732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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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口五七农场的激情岁月

文|周伟华

站在江口村桃花岛,两汪碧水劈开重山,涟水、测水从天际奔涌而来,两派交汇于此。青山、碧水、长天,映着灼灼桃花,织就一幅泼墨长卷。右侧,犁头嘴像一柄青铜犁铧,直插河心,沿着涟水、测水的脉络漫展,滋养着六十多户人家、二百多亩土地——这里是桂花,一个淌在时光里的诗性名字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,这片土地曾是杏子公社的掌心。桂花渔场的网、创业队的镐、五七中学的琅琅声、农科所的试管、蚕厂的桑叶、知青点的油灯、林场的斧头……这一串烫金的名字里,藏着无数脚印:是镐头劈开河滩的硬,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热,也是青春在迷茫里撞出的痕。

一 寻访那片热土

盛夏时,我与永进、稻子驱车往桂花去。车过桂花地界,江口村熊初开书记已立在路边的烈日下等,蓝布褂子被风掀得轻晃——他是土生土长的桂花人,五十出头的年纪,眼角眉梢都带着这片土地的温厚。"走,先去五七中学看看。"他话音未落,脚步已引着我们往山坳里去。

三四百米山路,新割的草茬还带着青气,露水打湿裤脚时,眼前忽然开阔:一片偌大的地坪敞在山坳里,像被时光擦亮的旧铜镜。地坪尽头,红褐色的两层楼房斜倚着山影,墙缝里的青苔浸着潮气,窗棂的朽木像老人暴起的肋骨,二楼屋顶塌了大半,露出黢黑的椽子,却偏有一串串五角星嵌在残墙上,被日头晒得发亮,金芒从青苔缝里钻出来,恍若当年悬在门楣上的灯。

"看这砖垛。"熊书记抬头指着墙壁上,白色的"五七中学"四个大字刻在红砖上,虽蒙了灰,仍透着股硬气。"这楼里住过两届高中生,农科所的人也在这儿办公,农场指挥部的煤油灯,曾亮到后半夜呢。"他指着楼前的空地,"那边原是食堂,后山坡是蚕厂,200亩桑林绕着坡脚,当年女子们采桑的篮子,能把路都铺满。"

风穿过断墙,呜呜地像谁在哼老歌。我望着荒草漫过的蚕厂旧址,忽然觉得那些腐烂的木梁间,还飘着桑叶的清气,混着食堂烟囱里的烟火味——那是七十年代的气息,热辣辣的,带着汗与土的腥甜。

下山往农户家去时,彭常锡老人已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等。八十岁的人,脊梁仍挺得笔直,手里摩挲着个旧搪瓷缸,缸沿的漆掉了大半,露出银白的底。"我是石桥组的,桂花的事,我闭着眼都能数出来。"他呷了口茶,喉结动了动,像是把岁月也咽了下去。

"六十年代修韶山灌区,洋潭那边一拦河,桂花的田就成了水乡泽国。"他指了指窗外的测水河,"房子淹了,人往山坡上挪,就靠围堰养鱼、种莲采菱过活。国家给的销粮不够吃,男人们半夜撑着船去打鱼,女人们天不亮就去剥菱角,手指泡得发白,换点杂粮回来。"

"后来公社一声令下,十五个大队的劳力全来了!"熊书记忽然插话,眼里闪着光,"我那会儿才六七岁,跟着大人来看热闹,只见八九千号人扛着锄头、挑着箢箕,从四面八方涌来,脚步声震得河滩发颤。硬是从水里填出八十多亩良田,现在那些田还叫'光景大坵''欧源大坵',名字都带着当年的劲!"熊初开停了一下,带着凝重的口气,接着说,当年开山放炮,曾任床石村书记的杨圣坤和村民朱德连因排除哑炮操作失误,被炸成了疤子和瞎子。

彭老接过话头,指节叩了叩竹椅扶手:"开了田,就有了农科所,张和平他们三个在这儿搞杂交稻育种;坡上种了桑,蚕厂就立起来了,刘咏堂当厂长,天天盯着蚕宝宝;后来办五七中学,学生们半工半读,上午上课,下午就去田里干活;七七年后,九个知青来了,五男四女,住在场部旁边的土屋里,跟着学种田、采桑......"

他数着那些名字:刘伏堂是农场负责人,张和平管农科所的事,熊容仁、曹希是知青里的活跃分子......记忆像是翻晒的旧粮,一粒一粒都透着光。我追问着细节,彭老忽然停住,熊书记一拍大腿:"巧了!熊容仁前几年回来盖过章,电话我还存着!"

电话拨过去时,那头的声音洪亮得像敲铜锣。"我在排头埠住,退休前在铃山中学当校长。"熊容仁的声音穿过电流,混着窗外的鸟鸣,像是从七十年代的风里钻出来的,"啥时候过来?我给你们讲讲当年踩水过河看电影的事啰。"

挂了电话,山风正好掠过地坪,纺佛听到五七中学的断墙响。远处的测水河闪着光,像是把那些年的汗水、笑声、号子声,都酿成了酒,埋在这片土里,等着我们去开封。

二  开山造田干劲足

从桂花回来,脚底板还沾着山坳里的泥,我先找了堂哥周正贤。他和我姐周卫辉、彭志兵,是当年生产队里仅有的三个在桂花五七中学读过书的人。

"76年秋去的,第二年就转去杏子中学了。"正贤哥坐在木椅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,像在摸当年磨破的布鞋底,"天不亮就起身,揣个冷红薯,沿着河边山路走一个多钟头。新布鞋啊,娘连夜纳的千层底,不到一个月,鞋底就磨出个碗大的洞——你看。"他张开双手圈出个圆,眼里晃着光,"路是石头碴子铺的,脚底板的茧比鞋底还硬。"

他说那届学生没赶上重活,桑叶刚栽下,蚕厂还没成气候,"第二届才是真的半工半读,上午背课文,下午就扛锄头下田,养蚕缫丝样样学"。两届学生后,五七中学就停办了,像一粒落进土里的种子,没来得及等春芽破土。

我问起开山造田的事,正贤哥摆手:"得问福哥,他当年是生产队长,那会儿最卖力。"

周福保七十岁了,耳不聋眼不花,说起当年的事,腰杆地直起来,手指在桌角磕得邦邦响:"桂花农场那片田,是我们一锄头一锄头凿出来的!"

1976年秋收刚过,公社书记刘光汉的号令像一阵风,刮遍了杏子公社十五个大队。"精干劳力全上!"福哥拍着大腿,声音陡然拔高,"男人们扛锄头、钢钎,女人们挑箢箕、抱铺盖,连锅碗瓢盆都背着,唱着《东方红》往桂花赶。秋收后的田野空荡荡的,我们的队伍像条长龙,脚步声能惊起三里地的麻雀。"

一干就是四个月,从秋霜染白草尖,干到春雪融成泥。品端大队离得近,一个钟头的路,他们便披星戴月地往返;欧源、同心那些远村的社员,就挤在桂花老乡家的堂屋里,地板上铺层稻草,十几二十个人挨成一片,夜里翻身都得互相打招呼,"呼噜声比屋外的风声还响"

"我那会儿年轻,力气大!"福哥眼里闪着光,起身比划着凿炮眼的姿势,"钢钎攥在手里,一锤下去,火星子溅在脸上,烫得慌也不躲。后来修防护堤,我们驾着渔划子去河里捞石头,一两百斤的大石头,喊声'',能抱着扔到堤上——现在不行喽。"他哈哈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当年的劲。

那时记工分,调工一天顶多10分,可干定额不一样。"你搬的石头多,修的堤长,工分就往上涨,一天挣个八九十分,比啥都痛快!"他说,饿了,生产队就杀头猪,架在河滩上煮,肉香能飘半里地,"男人们蹲在地上啃,油顺着下巴流,说笑声能盖过测水河的波浪"

我问起农科所,他摇摇头,若有所思:"好像是曹坤他大爷张和平管着,听说搞啥杂交稻,学问大着呢。"

说着话,日头爬到窗棂上,照在福哥布满老茧的手上。那双手曾攥过钢钎、抱过石头,如今净是褶皱,却仍能让人想起当年——在桂花的河滩上,无数这样的手,正把贫瘠的土地,攥成滚烫的希望。

三  夜访张和平

找和平大爷?走,这就去!曹坤一听说我的来意,巴掌往方向盘上一拍,引擎地一声醒了。车灯的光柱劈开墨色夜空,山路像条拧着的麻绳,七拐八绕间,欧源村虎形山水库的轮廓渐渐浮出来——张和平的家,就偎在水库下的坡下。

大门敞开着,豪华灯具发出的光璀璨夺目。张和平迎在门口,七十上下的年纪,头发花白却梳得齐整。是来问老桂花的事?他笑起来,眼角的纹里盛着暖意,引我们往堂屋坐。

那年头,农科所可是公社的尖兵他往搪瓷缸里沏上茶,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。1975年在县里学了土壤成分化验,转年正月就被公社书记刘光汉点将,调到桂花农科所。所里就我们三个——我管土化,品端大队的周正华管植保,欧源的张某山管杂交稻制种,公社副书记王海成亲自盯着。他屈着手指数,语气里还带着当年的自豪,农科所是香饽饽,人人见了都高看一眼。每月90块工资,45斤粮票,抵得上三四个壮劳力干满勤,多少人背地里直咂嘴。

他说这话时,脸上洋溢着自豪。我那会儿像着了魔,天不亮就往田里跑,揣着土样回来看化验结果,煤油灯熬到后半夜是常事。后来在县农业局的经验会上,他讲的土壤改良法子被全县推广,胸前别着红花站在台上,听台下鼓掌,耳朵都热得发烫。

话音忽然轻了,他慢条斯理地呡了一口茶。“1979年冬天,霜下得特别厚。因杂交稻制种出了岔子,一个环节的疏漏,让几片田颗粒无收。那年月,粮食金贵啊。他喉结动了动,处理了人,农科所也散了,我们三个卷着铺盖回了村。说罢长长叹口气,茶缸在手里转了半圈,缸沿的磕碰处,像他额头的皱纹,藏着没说尽的话。

夜渐深,山风从窗缝钻进来,带着水库的潮气。张和平忽然直起身:对了,你该问问曹建国,他也在桂花待过。

他说:造田那会儿,公社在桂花设了指挥部,曹建国他娘在那儿烧饭。1976年,他刚从七中毕业,高个,眉眼周正,站在指挥部门口帮着搬柴火,被会计周佩诚——就是你远房伯伯——一眼瞅中。周佩诚拉着他去见王海成,这后生有文化,机灵!副书记一打量,当即拍板:留下!管放炮打眼的数,护堤石头的秤!

那人认真,炮眼深几寸、石头重几斤,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,字写得比印的还齐整。张和平笑起来,后来他成了公社广播站站长,可我总想起他蹲在堤上记账的样子,膝盖上沾着泥,铅笔头咬得扁扁的。

告辞时,山风里,仿佛还飘着当年农科所的煤油味,混着泥土与稻禾的香——那是张和平们,用三年光阴,在桂花的土地上,种下的滚烫记忆。

四  排头埠拜会老知青

电话里,曹建国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枣,又甜又脆:熊容仁校长住排头埠,我陪你去!他准能说一堆桂花的旧事。

七月的排头埠,热浪滚滚。熊容仁迎在大门口,衣装熨得笔挺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七十岁的人,眼里的光比檐角的夏日还亮。建国说你们来,我一早泡了新茶。他拉着我们往堂屋坐,竹椅在地板上磨出轻响,桌上的果盘里,摆着炒得喷香的南瓜子和鲜红的西瓜。

刚坐下,曹建国就拍着大腿笑:还记得五七中学盖房不?我抬水泥板那回,差点把命丢了!

熊校长的目光忽然亮起来,像点燃了一挂鞭炮:咋不记得!那水泥板重得像块山,你非要替那个社员抬,喊着年轻人多使劲,结果踩断了木板,半个身子探出脚手架——”

亏得我抓着旁边的房梁!曹建国接话,撸起裤腿,膝盖上一块浅褐色的疤在阳光下清晰可见,血顺着小腿流,把布鞋都染红了,你还跑回知青点拿草药给我敷,说是山里采的止血草。
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话头像脱缰的马,直奔七十年代的桂花。熊校长指尖敲着桌面,节奏里带着当年的劲儿:我们九个知青,五男四女,刚到桂花时,蚕厂的桑叶才展芽。三伏天在制种基地戒花粉,绳子拉得笔直,我们蹲在稻垄里,汗珠子顺着脊梁滚,砸在稻叶上啪嗒响,衬衫湿得能拧出水,脱下来能立在田埂上。

他忽然笑出声,眼角的褶子堆起来:河对岸放《地道战》,没渡船,我们五个男知青脱了短裤举在头顶,踩水往河对岸蹚。水没颈部,凉丝丝的,曹希的鞋被冲走一只,光着脚在河滩上追,活像只蹦跳的蚂蚱。

还有夜里躲在桑树下看书《三国》。曹建国补充,煤油灯怕被管事的见了,就借月光,蚊子嗡嗡地叮,也顾不上拍。有回管事的来查,说不好好干活读啥闲书,我们掏出《毛主席语录》跟他辩,他被堵得哑口无言,甩着袖子走了。

那会儿就闯与天斗,其乐无穷的劲!熊校长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,眼角笑出的褶子里,还盛着当年的昂扬。他在桂花待了半年多,后来借调到铃山中学代课,再后来回城考试、工作,可梦里总回桂花——桑林里的蝉鸣,稻田里的蛙鼓,还有九个知青挤在土屋里,就着一盏油灯唱歌的夜晚。

后来都回城分配了工作,各自有了自已的岗位。他望着门外的车水马龙,声音轻了些,现在常聚,一坐下来就数桂花的事:谁采桑时被毛毛虫蛰了,谁戒花粉时摔进泥坑,谁半夜偷摸去河里摸鱼……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
校长,桂花又要大变了!我跟熊校长介绍,涟水复航已立项,桂花将兴建一个三百亩的大码头。听说桂花村民全部要搬迁,桂花的田土和河边的山丘都会整成平地,打造双峰县水上交通枢纽,双峰的物资将从这里走向全国乃至世界。

熊校长听后,激动不已:真是沧海桑田呀。

午餐过后,我们拍了合影,虽些余兴未了,千言万语仍在心里,但我们匆匆踏上了归程。

桂花,这片神奇的沃土,见证了当年激动人心的风云岁月,数千人在此洒下了汗水,留下了人生难以忘怀的记忆。沉寂了四十年后,随着涟水复航,这里将兴修大码头,等待桂花的,又将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。

作者:周伟华,笔名梧桐树,供职于湖南省双峰县杏子铺镇,文学爱好者。

责编:杜斯律

来源:双峰县融媒体中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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